就在柯择业觉得做了笔亏本买卖的时候,更苦逼的事情来临:设立军功田的事,猝不及防地落到了他的头上。
利用担任命田司郎中的机会,柯择业也给自己弄了许多田地,只是挂在其他人名下罢了。依照余怀谦最初的建议,这些田地都要廉价回购给朝廷。柯择业本来就一肚子怨气,又岂能照着余怀谦的想法来?
杨昭德深知柯择业的心思,看了他起草的方案,就知道其中的毛病所在。杨昭德却故作不知,就这样原原本本地端到了朝议的现场。
面对天下闻名的清流领袖,柯择业面上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,嘴里却一点不肯退让:“宪台大人,立法也罢、行政也罢,重公平。不管谁的土地,都是在朝廷法度允许的前提下,依市价买来的。现在朝廷要回购,当然也要照市价来。至于军功田的数量,现在朝廷拥有的储备田数量有限,要回购也需要一个过程,还要消耗大量的经费,户部一时也腾挪不开,因此目前的标准设得比较低。等将来朝廷手里的储备田多起来,再提高军功田的标准也不迟!”
余怀谦冷哼一声:“一派胡言!我且问你,这些人买田地的时候,市价是多少,现在又是多少?”
命田刚开始允许流转的时候,价格十分低廉,因为当时纯粹是买方市场。命田制度运转了这么多年,导致农民手中的田地数量十分平均。天命皇朝的手工业、商业又很达,有很多人靠做工谋生,种那几亩田反而耽误时间。可在原来的政策下,命田还不允许荒废,对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来说,命田就变成了很鸡肋的一个东西,很多人都廉价租给别人耕种,甚至白送给人种的都有。
朝廷允许命田流转之后,想出售田地的人很多,愿意购买的人则比较少。即使打定主意买田的人,心里也不托底,担心朝廷政策再次变动。在那个阶段,即使南方最肥沃的水田,也不过两、三两银子一亩。
可几年过后,土地交易很快就变成了卖方市场。有意愿出售命田的人,手里已经没有了田地,购买了大量田地的人,通过规模化的种植,加上阶梯产税变成了统一的拾一税制,从而获取了可观的收益,买田的积极性进一步提高。在这种趋势下,土地的价格飞提高。与命田流转的初期相比,至少涨了五、六倍。
任何官僚机构中,都有所谓的老油条。这些人年龄偏大升迁无望,也就没有了更高的追求,对什么事都无所谓,加上资历老熟知内部规则,经常把上司搞得下不来台,柯择业就是此类人。他现在别无所求,就是想趁致仕前多捞点好处。
调到户部没有达到既定目标,柯择业心中就很失落了,设立军功田的事,更是直接威胁到了他的利益。面对此事的始作俑者余怀谦,他嘴里可没什么好话。
“宪台大人,卑职以为,这事与当时的市价无关。假如现在的田价比原来低,难道朝廷还要照原来的价格回购不成?”
余怀谦再次冷哼一声:“哼,你怎么不说一说,这些田地都是从朝廷储备田中,以命田的形式无偿划拨出去的?”
柯择业也是辩论的一把好手:“宪台大人可能疏忽了,这些田地虽然是无偿划拨出去的,可对现在的地主来说,他们却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!”
余怀谦愣了一下,半天没有接上话来。
客观地说,余怀谦要求以极其低廉的价格,回购私人名下出命田标准的田地,确实没什么道理。正如柯择业所说,那些土地是在天命皇朝法律允许的范畴内,经过公平的市场交易集中起来的。市场波动所形成的利润,就应该归田地主人所有。
这时候右都御史张孟辰站了出来:“皇上,微臣有个建议!”
“嗯,爱卿有话请讲!”成德皇帝一边点头,一边心中感到很奇怪。关于军功田的事,御史台的两个副职一直在绕着弯走。成德皇帝知道,张孟辰与余怀谦的关系也一般,今天这么快跳出来到底想干什么?他却没有留意到,张孟辰开口之前,辅杨奇溥曾经给他使了个眼色。
同样是朝廷的人望所在,在朝议的场合,余怀谦长期孤军作战,杨奇溥却有诸多助力。大家都知道,徐信介等人是杨奇溥的死党,却不知张孟辰也是他的人。也是因为这个,成德皇帝才摸不着头绪。
张孟辰道:“之所以现在地价不断上涨,是因为种地有利可图并且获利颇丰。而原来的地价之所以能够一直保持平稳,是因为种地没多少收入……”
张孟辰刚说到这,余怀谦立马反应过来了。惊喜之余,他连朝议时不得随便打断别人的规矩都忘了:“想不到孟辰不单精通御史台的事务,对政务也如此熟稔!你说得没错,只要恢复产税制度,地价自然就降下来了!”
余怀谦乃是状元及第,他的智力水平并不低。不过他性格中有执拗和嫉恶如仇的一面,思维方式也比较直接。他深恨那些借命田流转机会财的人,认定他们获得的都是不义之财,所以想利用国家政策,廉价地把他们的土地收回来,其中不乏惩恶扬善的理想主义情结。
这种心态,与打土豪、分田地没什么区别。天命皇朝并未生政权更替,以这种不承认历史现实的革命性方式解决问题,显然没有法理依据。
正因为存了这种理想主义情节,余怀谦就认定了廉价回购这条路,始终不遗余力地去推动,却没有想过,世间的事,知难而进往往不是什么好方式,顺势而为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择。张孟辰的提议,其实不是什么太玄妙的政治手段,今天朝堂上的高官,多数都想到了,只是没人提及罢了。
如果余怀谦能够提出恢复阶梯产税制度的建议,杨奇溥也不想让张孟辰出头。张孟辰乃是杨奇溥的一枚暗子,平时根本舍不得动用。如果不是设立军功田的事太能拉仇恨,杨奇溥可能就让徐信介等人出头了。
眼见得余怀谦被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憋住,杨奇溥只好示意张孟辰出来转圜。余怀谦丢了面子倒在其次,军功田的事却不能不做。余怀谦乃是推动军功田的前锋,这个号称清流领袖的前锋,却在一个微不足道的户部郎中面前受挫,没准就会成为一个风向标,导致整个行动的溃败。
杨奇溥确实不会没来由地去得罪人,可真需要力挽狂澜的时候,他也不乏挺身而出的勇气与担当,一切只是看他认为值不值得罢了!今天的情势,他觉得值得让张孟辰冲一冲了。
张孟辰也不想得罪人,看余怀谦接过了话头,他就不动声色地站回了自己的班列。
余怀谦由此打开了思路,顺着话题继续说起来:“皇上,若是恢复原来的产税制度,老臣建议,稍稍推迟回购田地的节奏。只要阶梯产税制度推行一段时间,地价自然会大幅回落,到时候朝廷回购田地的财政压力就小了。”
余怀谦这么一说,成德皇帝心中微微有点失望。若在不久前,余怀谦提出这么合理的实施建议来,成德皇帝肯定很高兴。可现在的情况生了变化,成德皇帝一边想设立军功田,一边又想利用此事刺激文官集团,使得他们能够自干扰董世光收复甘州城的战备工作。若是推迟回购田地,本要集中爆的矛盾就延迟了。到那时候,没准甘州都已经被董世光收复,文官再闹腾,反而是给成德皇帝添乱。
成德皇帝就不动声色地给副相邱定邦使了个眼色。邱定邦会意,趁着余怀谦换气的功夫,立马拱手问道:“宪台大人,如果不及时回购田地,军功田又从哪里来?”
只要抛开思维定式,余怀谦的脑瓜子还是挺灵光的:“邱大人,此事又有何难?军功田可以先虚授,在落实军功田之前,按田地收入水平,及时给将士们放适当的补贴就是!”
余怀谦说得合情合理,不单其他大臣没法反驳,成德皇帝也不好否决。不管心底怎么想,在朝议这种场合,面上的公道还是要保持的。除了那种不能流芳百世就要遗臭万年的奇葩,多数人都想留个好名声,包括皇帝也是如此。甚至因为皇帝别无所求,青史留名的欲望还更强烈些。而负责记录历史的太史令就在朝堂一角坐着,正奋笔疾书,把每个人的言都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。
更要命的是,太史令的职责完全独立,只对历史负责。这也是天命皇朝千年传承下来的红线,即使皇帝,骂张真人可能没事,干预修史却肯定会导致严重的后果。
成德皇帝想借设立军功田的事激化文官与边军的矛盾,杨奇溥想通过设立军功田扭转土地流转的弊端,余怀谦想借此鼓舞边军士气尽快收复甘州,其他文官多数不乐见此事成功,却又无法明着与大义抗衡。在多种力量的综合作用下,朝议的后半程顺利无比,没有人明着提出反对意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