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凤褚如今谁也不见,每日就只端坐厅中,如一只端坐网上的蜘蛛,等待脚下何时出现一丝丝落网的动静。
日光每一天滑进厅中又悄然退出。终于有一天,小厮带来消息。从院外走进来时,那小厮便脚步恍惚,脸色发白,待一进门看到刘凤褚,变脸一垮哭了出来:“老爷,药、药砸在手上了……”
刘凤褚猛地从桌后站起来,眼眶瞪得几乎裂开,但还压着嗓子,“怎么回事?”
“那傅家二少爷原来早在回来之前,在外地货仓就有一批金疮药,据说是价格便宜药效又神,知州大人早已定了要他的药了。收购苁蓉的事情是假的!”
刘凤褚背上眨眼间便湿了一片,第一次有黑云笼罩之感。他终于真正把傅玉行前前后后的所有经营串到一处,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便中了他的陷阱。“快把所有货都——”
“老爷!”又一个下人连滚带爬闯进来,“药市上多了许多苁蓉呀!那傅二少爷把他手里所有苁蓉都抛出来了,如今价格只有往常的一半不到!”
刘凤褚此时更是两眼昏黑。
他强撑了半日,咬牙道:“把剩下的苁蓉全部装船,我们从泽州和代州收购了这么多苁蓉,那边一定有所短缺——”
等真的把药材送回采购地,才发现,泽、代两地今年日长少雨,苁蓉产量大增,哪怕被收走一半仍是贱价。至于两月前他收购时,显然是有人暗中将药价炒了上去。
直到这个时候,刘凤褚终于站立不住,跌坐在身后雕金饰漆的全套山水八宝椅上,好像一跌就被这厚重的大椅吃了进去。
第五十一章雪恨
赵蘅第二次到刘宅时,门外已经没有傲慢的下人让她一等再等了。从大门进去,好像进了一栋鬼宅,满地是打碎的花瓶瓷片、踩破的丝绢绸缎、杂乱的脚印,看着像有一群匆忙乱奔的幽魂。
刘凤褚坐在空荡荡的大堂上,门外斜阳透过窗棂在他脸上切出一道一道阴影,那双眼颓丧地垂着,一缕头发垂在眼前,两腮上一道凹陷的青黑。
赵蘅一看这幅景象,脸上便不免带上时移势转的浅淡微笑,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:“从来没看过刘大官人这副模样。”
刘凤褚抬起沉重的眼皮,看向她。
“你来干什么,来看我笑话?”
本来只是一句冷冷的反问,想不到赵蘅粲然一笑,应道:“要不然呢?”
她随手上前抹了抹桌上的灰尘,看来已经几天没人擦了。“一朝得势,最痛快的事情不就是落井下石么?这可是你刘大官人一次次做给我看的。”
“为了做这个连环局,你们还真舍得下血本。”
“想要瞒过你,戏不做足怎么行,毕竟你只信你自己。”
刘凤褚讥笑起来,这回不再称呼她傅家娘子了:“赵蘅,不必在我面前摆出得意洋洋的模样,你靠的什么,你也不过是靠着几分运气。”
“运气?你以为我今天能这么站在你面前,有哪一步靠的是运气?”她学着他曾经的模样,在他面前微微俯下身,一字一句道,“你以为知州是刚好不在宣州?你以为为什么会是苁蓉?你以为是谁在背后把苁蓉的价格炒到三倍之高?刘大官人,当年若不是你把我逼到在宣州无路可走,我会对外地的药材市场了如指掌吗?”
刘凤褚盯着她,终于不再说一句话。
赵蘅冷笑,从袖中抽出一叠银票,当着他的面缓缓拍在桌上,“这回我再拿钱和你买回傅家的地产,你可愿意了?”
“……”
“傅玉行刚回来的时候给过你一个很公道的价格,可那时你不愿归还。现在,这里是当年你从我手上买走傅家地产的钱,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若还是不愿意,那倒也不要紧。但是记住,下次你再来求我的时候,连这个价你也拿不到了。”
趁火打劫强买强卖,在刘大官人的人生经验中一直是他最拿手的手段。他只是从没想过,有一天他会变成被人堵在墙角生吞活剥的那一个。
赵蘅回到邸店时,傅玉行正坐在后院石桌旁独自喝着淡酒。看她回来,他不问也知道她做了什么,端着酒杯,眼也不必抬,直接问:“解气了么?”
赵蘅坐下来,整个人靠在石座上,“解气了。”
那些漫长无边的困厄终于过去。可是要说开心,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开心。不知怎么的都有点寥落。说到底,在她真正失去的东西面前,这点胜利的得意被一压就化了灰,反而像反刍一样泛上来一种又空又酸的感觉。
宣州的苁蓉落价之后,每日都有一脸凄惨的药铺掌柜上门求见,希望傅二少爷高抬贵手。对这些人,傅玉行自然一个也不接见。
掌柜们每每吃了闭门羹,便来请求赵蘅,“少夫人,请你去和二少爷说个情吧!”
“少夫人,这刘大官人要是一倒,我们也都要撑不住了!如今只有你的话傅二少爷还听些,求你让他给我们条活路吧!”
虽然个个告哀乞怜,赵蘅却半分同情心也生不出来。“你们跟在刘凤褚后面分一杯羹的时候从来也不提风险,现在大难临头了,倒来叫苦了?”
其中一个又为难又诚恳道:“少夫人,当初你们也不是没有见识过那刘凤褚的手段。我们做些小本生意,哪怕不想跟他,那也是没有办法。”
红菱在一旁道:“哦,那你们帮着刘凤褚一起抬高苁蓉药价,也是没有办法?要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,你们现在会说这种话!”
几个掌柜见劝她不动,没有办法,叹了口气死心而去,临走前其中一个回过头来对赵蘅道:“少夫人,你还记得史家医馆的史大夫吗?当初傅家最落魄的时候,他可是一笔欠债也没有问你们追讨过。可如今连他的药铺也要倒了。也不知他究竟是你们的恩人还是仇人?”
这话终于让赵蘅的神色有所动容,待那些掌柜离开后,她问身边人道:“你说,我们是不是真的做得过了?”
王信虎如今一心只以傅玉行为理,毫不犹豫道:“傅相公没有把他们当初做的事情全都报还到这些老东西身上,已经是老大的仁慈了。——退下来说,就算傅相公接下来真要赶尽杀绝,那也是他有本事。生意场上的事情,哪里由得妇人之仁大发善心?”
红菱听他的话不舒服,捅了他一胳膊肘。
赵蘅见蔡旺生在一旁似乎有些话想说,便问了他一句,蔡旺生这才犹犹豫豫道:“这些人……我看确实没有什么可惜的。不过,我发现这几日在傅家药堂前等着看病的队伍越排越长了。病人实在太多,光咱们一家,恐怕以后百姓看病倒比从前更难了。”
这话一说,赵蘅确实陷入了思索……
夜里,傅玉行清退所有下人伙计,独自一人在灯下算账。他认真时神情便显得冷淡,烛火映在眼里,只好像在他眼瞳外浸了一层融融的光,却无法渗进黑色的眼仁里去。
赵蘅在他面前坐下。傅玉行抬头一看是她,不自觉放轻了声音:“怎么还不去歇着?”
“你怎么还不歇着?”
傅玉行低头把账本上的数字勾去几笔,“刘凤褚还不死心,正在四处找人,想卖掉手里这批苁蓉挽回些损失。”说着冷笑一声,“哪那么容易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