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后许戚看到了门口的母亲。
许知雅一手拎着保温桶,一手捶打着大腿。看到儿子的那一刻,她直起身,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:“你怎么改密码了啊?”
许戚的目光从她的手扫到她的脸,不带感情地说了句:“以后过来之前跟我说一声。”
“你不如直接说别过来了。”
“我不是说过……”许戚在音量变大之前停住,他把车钥匙扣回腰带上,用身形挡住许知雅看密码盘的视线,打开锁。
许知雅把保温桶放到餐桌上,正要打开碗厨,许戚说了句:“不用拿出来了,我晚上约了人吃饭。”
许知雅的手在柜门前停了两秒。“哦,”她说,“那我给你放到冰箱里,明天吃。”
“其实……”
“虾不好放,最好早点吃掉,”许知雅说,“蔬菜就扔了吧,肉丸可以放电饭锅里蒸……”
许戚叹了口气,在客厅里踱了两步,转过身来面对母亲。“别这样,”他说,“我求你了,别这样。”
许知雅扶着灶台慢慢站起来,当售货员站久了,大腿静脉曲张,动作不小心就会抽筋。“那样?”她问。
“做一个好妈妈,”许戚说,“真的用不着。”
许知雅的脸色变了。在这么多次碰壁后,她终于被刺伤了。
“你还是恨我。”她说。
“我不恨,”许戚说,“我只是觉得我们没必要母慈子孝。上中学那会儿我还渴望母爱,你没有给我,现在已经晚了。”
许知雅紧抿了一会儿嘴唇,说:“所以还是因为那件事?你上兴城中学的事?”
“现在追究这个也没有意义了。”
“还是因为你爸?”
许戚沉默了下来。
“是吧,”许知雅盯着他,“你为你爸打抱不平。”
许戚咬着牙开口:“你非得提这件事吗?”
父亲的死是一道还未消毒就匆匆缝合的伤口。拆线之后,他们就各自赶往各自的生活。多年过去,表面上看只是形貌丑陋的疤痕,内里其实已经腐烂流脓,深入骨髓。
现在,他们非得把它剥开,一直剥到皮开肉绽,把肌肉纤维一丝丝地拉出来,展示、分析,感叹这伤口怎么会恶化到如此地步?
为什么?
“你不是已经忍了很久吗?”许知雅看着他,“想说什么就说。”
“我没什么可说的。”
“是吗?”许知雅笑了笑,“你爸还在看守所里,我就跑出去勾三搭四。他在铁窗后面吃糠咽菜,眼巴巴地想见我,我从来没去过一趟……”
“我不想跟你谈这件事……”
“我怎么这么没有良心?一个为我杀了人的男人,我怎么能抛弃他?”
“是!”许戚忍无可忍地说,“是!他坐了十几年的牢,你怎么能一次都不去看他?你知道他每次问你过得怎么样,是什么表情吗?直到他死,都没有听到你一句解释!”
“我怎么去看他!”许知雅怒吼,“我要怎么跟他说,我一点都不感激他!我怕我见到他就想掐住他的脖子,问他为什么这么做!”
许戚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“谁让他为了我杀人的?”许知雅把保温桶砰地一摔,“他凭什么让我欠他一条命?他有没有想过,那把刀捅进去,我以后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?你会变成什么样?他们家的人,你爷爷奶奶,叔叔婶婶,会怎么看我?你在学校里会怎么被人嘲笑欺负?南长街的铺子怎么办?以后我们靠什么活?他没想!他什么都没想!”
喘息了几声,许知雅忽然笑了出来。“他多男人啊,他多爱我啊,他这一刀下去,我一辈子也还不清,”她笑着坐在了椅子上,“他都为了我坐牢了,我还有脸幸福?我下半辈子还好意思笑?我要是不等他出来,不一辈子守着他,那不得天打雷劈?”
她看着自己的儿子,情绪决堤而出:“我没求着他杀人!我没求着他为我出气!他凭什么把这笔债扣到我头上!”
许知雅几乎是嘶吼着说完最后一句话,然后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。
许戚看着她,脸上逐渐恢复了平常的冷静。过了很久,他开口了。
“我也没求着你送我进贵族学校。”
许知雅抬起头,目光在撞到许戚的一瞬间颤抖起来。
“我没求着你给我找有钱的后爸,没求着你让我住别墅,”他说,“你凭什么自作主张?我跟你说过,你赚的钱不够家里用,我去打工,我去做家教,我来养你。上民工子弟学校又怎么样?住地下室又怎么样?总比在那里挨打强!”
“还有你找的那些男人!”他说,“你不记得我们是怎么逃到深圳的吗?那个姓周的打我还打你,我们上火车的时候,你胳膊还吊着绷带呢!”
当年的一幕幕实在太过鲜明,他久违地感到怒火抑制不住往外涌。
“我被打了,被欺负了,精神崩溃了,心理出问题了,你突然想做个好妈妈了?”
许知雅站起来想握住他的肩膀,他躲开了。
“不用了,”他说,“你真的越帮越忙。”
她努力的方向完全不对。规定他的三餐,短信炮轰他吃药,随意进出他的房间,换他的药盒,这种高压式的嘘寒问暖只能加重他的焦虑。
“别拿我的前途当借口,说找他们是为了让我过好日子,你就是想开店,在你心里,那家店比什么都重要,”许戚说,“我明白,所以你也不用因为愧疚来弥补我,我不需要。”
许知雅的手开始发抖。她张嘴想说什么,最终却一言不发,只是从他身边走出了客厅,关上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