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累了就休息下,我会下令让所有人都不得随意靠近咸宁宫……」
「不必了。」
「皇嫂……!」
伸出的手臂悬於空中,指尖颤抖着回握,仿佛是想抓住什麽,可谢暄知道,他什麽也抓不住。
十几年的养育,那一朝一夕的相处都如这指缝中逝去的风一般,化为了乌有。
他不是瑁儿,哪怕在膝下十馀年,哪怕他再不舍都换不回她一步停留,一瞬犹豫。
「我知道,我就知道……」
皇嫂已替她的孩子屠尽了仇人,她了无牵挂,可——
「可我呢!」忍不下的眼泪翻涌而出,「你凭什麽说不见就不见,你欠我的呢,你怎麽能无憾!」
一声又一声,回应他的,就只有大殿那扇厚重的大门嘶鸣着打开,再呻吟着关闭,敬年跪下,用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十年的声音颤声道,
「皇上,请回吧。」
「她凭什麽就抛下我,她欠我的,为什麽不还!」
「皇上!」敬年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,「可娘娘她,从不欠您分毫啊……!」
「她不欠我?她怎麽可能……」谢暄突然哽住,所有的不安叠加着,蔓延着,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艰难,「你为什麽这麽说!」
「皇上可还记得那年秋狩之後没多久,您突然生了重病,娘娘她几乎不眠不休,整整照顾了您十馀日才得以脱险。」敬年泣道,「您可知道,那并非生病,而是您被人下了要命的剧毒,若非娘娘精通医理,衣不解带,您第二日可能就……」
谢暄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,记得,他当然记得,可他一直以为那是皇后……
「娘娘清楚是谁做的,可娘娘与皇上早已生了嫌隙,她怕保不住您,就只能选择隐忍不发。毁了您身子的从来都不是娘娘,是她那一碗碗的药将您从剧毒之中救回来的啊。」敬年佝偻的身影摇摇欲坠,每一个字都拧得生疼,「这麽多年,娘娘独自忍了这麽多年,她故意让所有人都误解,就是怕他们再对您下手,她如今报的,从来都不是小殿下一个人的仇……」
周围忽地就静了,头顶的那弯月,在深青的夜空里偷偷移了位置,谢暄此时才後知後觉,那从大殿中飘散而出的不再是熟悉的伴月香,而是常伴青灯古佛的悠悠檀香。
「皇上,老奴跟了娘娘三十年,心比谁都疼啊……」敬年的声音荡在空空的咸宁宫,「皇上,您就成全她吧,她真的……真的太苦了……」
谢暄在这一声声乞求中僵硬地转身,每一步都沉沉地陷着,陷在那些恨,那些妒,那些他曾经渴望过的一切里。
哪怕只有六岁,他也清楚那是他的皇嫂,可还是偷偷地,试探地唤了声母後。
他记得皇嫂那一刻的怔仲,也记得她向他伸出一半却又迟疑着收回的双臂。
他因为偷偷倒掉药挨了训斥,一时生气就藏进荒殿之中,可没想到天降雷雨,反倒被吓得躲在游廊下哭泣不止。
皇嫂浑身都湿透了,身体像是要被大雨吞噬一般瘦弱,找到他的那一刻终於不再顾忌叔嫂之嫌,而是将谢暄紧紧搂在怀里,哭得比他还厉害。
谢暄不解,已经找到他的皇嫂为何还会哭到歇斯底里,仿佛在这无人的荒殿里,在雷鸣暴雨掩盖下,她才可以瘫坐在地上,用尽全力地恸哭。
他不记得自己什麽时候停止了哭泣,反而站起来,将皇嫂搂进了自己小小的胸膛上,小声地哄着她。
像是一场梦一样啊……
离开咸宁宫的这条甬道很长,每每走在这高耸的宫墙之间,谢暄都会产生一种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错觉。
他曾在这里蹒跚地跌进父皇的怀抱,被他高高举起。
也曾奔跑着冲进母亲怀里,拉下她的脖子亲昵地蹭一蹭。
舅舅在这里拉着他的手追过月亮,夏修贤背着不肯睡觉的他来回地摇晃。
还有他跑到一半又停下,老老实实地走到她面前,规矩地唤一声,
「皇嫂。」
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,可那尽头等着的他的人却一个又一个地消失不见。
只有月亮和……
那深处,一盏散着暖光的灯笼忽地恍进眼中,遥遥地摇摇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