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研究方向是中英戲劇文化比較研究,已經偏離近幾年的熱門了。
本著觀摩學術大佬的拳拳求知之心,聞笛點進一篇《摩爾人:奧賽羅和文藝復興時期的種族重塑》,大致瀏覽一遍,釋然了。
就算他蹭熱門,也寫不出這麼精妙的文章。
他退出shakespeareQuarter1y的網站,開始看asianTheatreJourna1上的幾篇參考文獻。最近他正在構思一篇莎士比亞和湯顯祖戲劇跨文化改編的對比研究,中午吃完飯,坐在硬板凳上敏思苦想,敲敲打打,一下午寫了不到五百個字。吃晚飯的時候,腦子裡轉著寫的部分,怎麼想怎麼覺得邏輯不通,晚上又把那五百字全刪了。
回想這幾天,不算注釋,平均每天也就寫一千字,還被反覆修稿修掉了一小半。因為進展遲緩陷入消極狀態,因為消極狀態進展更遲緩,再加上導師放養,自己孤立無援,聞笛悲從中來,想起了前幾天跳樓的化學系博士。
他深吸一口氣,決定去操場上跑兩圈,看看運動能不能給死亡的腦細胞帶來生。
走出老館大門,他打了個激靈,裹緊身上的羽絨服,慢慢跑向東北門旁邊的操場。
也許是T大苛刻的體測要求,操場上夜跑的學生很多,帶著耳機、三三兩兩呼著白氣。操場中間的草坪上是濃情蜜意的情侶,大冷的天,假草都墜著冰碴,竟然也坐得下去。
聞笛看著剛邁進成年世界的年輕面龐,頗為艷羨。本科雖然談著戀愛,一直異地,沒機會坐在操場上看星星。現在雖然有心儀的對象,這樣無憂無慮的時光卻再也回不去了。
他把包存在操場角落的儲物櫃裡,沿著里圈慢跑。他不常運動,偶爾跑一次,微微出汗,有種打通筋脈的舒暢感。
冷氣加上血液激盪,某個瞬間,腦中閃過一道火花,就像突然撥出了亂麻的線頭,思緒剝絲抽繭般解開。他正欣喜地理清線索,驀然在操場邊看見了熟悉的身影。
還是那副醒目裝束——長髮披肩,隨機染成彩虹中的一個顏色,即使在夜色中也令人目眩。零下不穿羽絨服,大衣長靴,手上帶著銀光閃閃的戒指。
聞笛每次看到他,都懷疑他想變成發光的水母。
「蔣南澤!」身子骨活絡了,叫喊聲都格外嘹亮,「你怎麼會在這兒?」
借著路燈隱約的光,聞笛看見被叫到的老同學身子一僵。
看這反應,必有隱情。
「你回國了?」聞笛走上前問,「什麼時候回的?」
「就最近。」蔣南澤把手插在兜里。隨時體面似乎是富家子弟的操守,零下也要咬牙死扛,拒絕秋褲,聞笛替他們哆嗦。
「現在不是國外的假期吧,」聞笛說,「離聖誕還有很久呢。」
蔣南澤眯了眯眼:「我跟導師請假了。」
「就算回國,你來北京幹什麼?」聞笛說,「你不該回老家嗎?」
「來北京玩玩,順帶見見同學唄。」蔣南澤說,「就你一個是T大的學生嗎?」
運動過後腦子轉的飛快:「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來了?前兩天我們才聊過。」
蔣南澤還在斟酌怎麼搪塞過去,聞笛已經拿出手機,翻開了微博。蔣南澤開了個不溫不火的微博號,時常發些科普、博士日常,聞笛沒事會刷刷。
「你現在定位還在美國,」聞笛把屏幕轉過來,罪證昭昭,「你是打穿地心瞬移過來的?」
要讓定位顯示在國外,必須一直開著梯子。這就是有意誤導了。
謊言被戳穿,蔣南澤面露尷尬之色,但很快收住了,淡淡地看著遠處的宿舍樓。
「出什麼事了?」聞笛覷著他的臉色,驀然心慌起來。
蔣南澤簡單地說:「我退學了。」
這話像平地一聲炸雷,把聞笛震懵了。「什麼?」
蔣南澤仰望沒有幾顆星子的天空,這幅思想者的樣子跟他毫不相配。「沒想法,沒成果,轉了課題也還是一無所獲,」蔣南澤說,「剛讀博那會兒,意氣風發,活蹦亂跳,被困難砸中了,馬上就能爬起來,繼續往前走,可現在……」他笑了一下,「當初我還以為,只要努力,只要有韌性,怎麼都能做出成果來。可現在想想,你對著石頭亂砸,就算砸一萬年,難道能砸出好看的雕塑來嗎?」
聞笛忽然覺得胸口劇痛。深埋心底的傷口突然裂開,多年隱秘的恐懼就這樣大白天下。
「實在是做不下去了,」蔣南澤說,「想回到四年前,去找和老闆套磁的自己,告訴他,別來這裡。但已經晚了,太晚了。23到26歲,最黃金的四年,完全用錯了地方,使錯了勁。」
聞笛看著他,兩頰因為寒冷而麻木。「誰不是這樣呢?」聞笛嘆了口氣,「但你都博四了……」
沉沒成本已經高昂到無法放棄。
「找個好發文章的方向,水篇論文畢業吧。」聞笛說。
蔣南澤不置可否地笑了笑。「我暫時不想回實驗室了,」他說,「我需要一段時間靜一靜,想想做研究是不是我想要的。」
聞笛看了他半晌,擠出一句:「那可是普林斯頓啊……」
多少人前赴後繼、卷生卷死、拼盡三代之力都想進去的地方,難道說不要就不要了?
蔣南澤聳了聳肩,沒說什麼。
聞笛想了想,不勸了。不是走投無路,誰會在博四休學呢?